沈君灼

微博、B站@沈君灼
平生性懒,好古,好静,好书,好乐,好丹青,好搦管操觚。

《无涯遗梦钞》【魔情/殢师/御天五龙等】05漫岁霜筠


殢无伤自屋内步出时,霜筠崮又下起六出之花。
这花开得温柔,谢得冰冷,舞得宁静,坠得坦然,极轻极轻地覆在屋顶、雪地、竹叶、竹枝上,温吞地拢合,玄黄极阴之聚,自有冠绝天地的清绝。
掩在纷乱白发后的双目透出虚无缥缈的痴醉,殢无伤探出右手,接住一朵雪花,它在掌心里寂然融化,寒默、孤凉、凄绝,他的心中亦是下着经年不息的雪,感同身受。
他侧过身,欲往屋角席地坐下,静静览竹赏雪。


这一瞬间,背后忽尔响起一个迟疑且稚嫩的声音,小心地唤他:“殢无伤?……”
他猛然转身,只见雪地里孤零零坐着个五六岁大的孩童,紫发垂肩,一丝不挂,苍灰色的眼珠愣愣地盯着他。
殢无伤的瞳孔针刺似的急骤地收缩了一下,他的反应永远比思考来得快,抓住自己绒毛皮袍的一肩,一用劲便卸了下来,一个箭步冲上前,兜头盖脸地将那孩童裹了个密不透风。
怀中紧揣的沸雪石因此掉了出来,“噗”一声轻响,陷进积雪里,他无暇顾及,双膝扎进雪地,单臂抱住对方,紧紧拥在怀中,似要将人融进自己骨血里去。
那孩童挣来挣去,好不容易循着衣襟露出巴掌大一张脸,奶声奶气地说:“殢无伤,你要把我挤断气了!”
话音未落,殢无伤立即松手,他谛视那孩童良久,郑重地唤出那个名字:“无衣。”
无衣师尹垂头看看自己寸马豆人的小身板,又仰脸看看显得人高马大的殢无伤,不禁想扶额叹息,然而他的手臂太短,又束在沉厚的皮裘里,实在做不出这个动作。他心情实在复杂得很,有许多话得问,然而都很重要,一时之间竟不知先问哪个才是,沉吟半晌,最终抿着嘴道:“怎会如此?”
殢无伤单臂将他抱起,一面向竹屋走去,一面说:“进屋再谈。”

 

屋子里整洁简单,一席竹榻,一张矮几,一个置物竹架,蜗角堆着数只瓦罐与酒坛。
殢无伤将无衣师尹置于榻上,单膝跪在榻沿,仔细地为他整理衣袍,然而他的外袍对幼童而言实在太大了,再怎么努力尝试也只能像棉被那样裹着。
最后殢无伤提着两只袍袖,在无衣师尹胸口仔细地打了个结,这才感到两分满意,然而忽觉面颊生凉,一只小小的手温柔轻抚他的侧脸,无衣师尹叹息道:“我作古甚久,何以将我召了回来?”
殢无伤神色稍滞,沉默半刻,他宽阔的手掌覆上了流连面颊的那只小手,微嗄道:“你死生转毂,抽身轻举,吾却永远困在得知你死讯的那一日,末路穷途,进退维谷。”
他的双眼因常年裹挟风雪而显得茫昧,此刻却燃起两团明亮的火,炽烈得可以焚尽八荒。
有那么一瞬间,无衣师尹竟不知该说甚么为好。
若不是他早已习惯殢无伤华丽得令人误解的说话方式,他都快以为殢无伤在向他剖白衷情了。
——不不不,这种想法太可怕了,这怎么可能呢?
他想将手抽回来,殢无伤察觉他的意图,将那只手裹在自己掌中,力道拿捏极巧,不轻亦不重,无衣师尹略作尝试,没能挣开,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。
“殢无伤,你是不是受了甚么刺激?”他试探着问,灰眸一压,注意到剑者袍袂空垂的左袖,顿感吃惊,“这是怎么回事?以你之能,谁能令你受伤至此?”
殢无伤紫色的眼睫微垂:“吾欲为你报仇,技不如人,遭创遁世,怨不得旁人。”
无衣师尹蹙眉道:“我留了书信,告诉你不必为我报仇,撒手慈悲没有将那个盒子交给你吗?”
“吾不知甚么书信。”殢无伤坦然道,“纵见此书,吾之心志亦不二改。如若你死了,吾会替你报仇,这是吾对你的剑下允诺。”
“你啊……唉。”无衣师尹轻叹一声,他向来拿殢无伤没辙,与其说殢无伤重诺守信,不如说他是一旦有所认定便会放任执念滋长,为之生为之死。无衣师尹心中慨恻,嘴上却换了个话题,问道:“我是如何复活的?”
“登道岸之魂兮归来术招魂,邪天御武之炽蝶鳞赋命,朔莽原之漫岁霜筠承魂化形。”殢无伤谛视他半刻,又补充道,“吾找来此株漫岁霜筠尚幼,故化形亦稚小。随此筠长大,你当可渐化当年形貌。”
殢无伤说得平淡而简洁,无衣师尹却知此三者皆非易得之物,非但不易,且或困难到了有性命之忧的地步。
一念及此,无衣师尹不由柔声道:“你又是何苦,单说这第一项招魂,若我早早转生去了,岂不是一场空么?”
殢无伤道:“我原本并不抱任何希望,你魂逝仙山甚久,久至连我亦不知年岁,本料想你早该轮回转世,然而既有还阳复生之法,不试上一试,终究心有不甘。”
“我在仙山过得很好。”无衣师尹微哂道,“无衣身负天下骂名,照理说连死后被挖坟刨尸亦是活该,却不知是哪个好心人,天天给我烧纸钱,即鹿早已转生,我自己又花不了这许多,这么堆着积着,没多久我便成了全仙山最富有的人了。”
他目光揶揄地凝视殢无伤,笑吟吟道:“哎呀,不知道那个好心人是谁呢?我要是见到他,定要向他道谢。”
殢无伤茫昧的双眼中酿起极罕见的笑意,道:“或许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学生罢。”
他以前甚少对无衣笑,纵偶为之,那眼中全是极尽嘲弄的冷意。而如今他明明不是在笑,眼中浮现的笑意却温柔之极。
无衣师尹有几分不知喜惊的不自在,竟将心底的疑问坦诚地说出了口:“殢无伤,我始终想不透,你为甚么要选择复活我?纵然世上果真存有复活之法,你也该留给即鹿才是。”
他没有等来殢无伤的回答,因为殢无伤眼中的笑意忽而翳灭,他警觉且凝重地望向屋外,喃喃道:“雪的气味变了。”
他将无衣师尹的手塞回皮袍里,慢慢站起身,低声道:“我去瞧瞧,你呆在屋里,切莫离开。”言毕聚神化光,向屋外一纵,消失在茫茫风雪中。

 

巨大的魔龙携焰鼓火而来,似一团火球撞击雪地,碎雪飞溅,纷扬如絮,雪气如焚。
濛濛烟火雪气之中,渐露两条身影。
“此地属性与我们功体相克,当真令人厌恶。”魔王子当先开口抱怨,“希望以后我不必再到这种地方来自讨苦吃。”
霜筠崮的雪窖冰天冻彻骨髓,他察觉自己胸口的旧伤因此又开始腐烂恶化。
赤睛斜他一眼,淡然道:“当年天河之寒远胜此处,你怎不退反进?”
魔王子负手一笑,眉目傲然:“自是因为于我而言,没有名目的东西,远比有名目的东西来得有趣。”
赤睛没有接话,他望着眼前弥漫的风雪道:“来了。”
话音未落,原本渐趋平静的霰风白雪重又震荡而起,迷濛中,一道人影缓步踏雪而来。
“啊呀,真是抱歉。”魔王子看清了对面走来的身影,毫无诚意地道,“我们打扰到你好眠了吗?” 
殢无伤的外袍脱给了无衣师尹,现下只着一件薄薄的单衣,眸珠又素来沉淀着千秋茫昧,确实像极了晨睡方起。
他移步容与,说话也极容与:“风雪婆娑,巘谷平芜,奏一阙泠泠挽魂曲。今日是雪之生,亦是雪之祭。”
墨剑横背在腰后,走到距离魔王子三四丈远处,他将仅剩的右手搭在剑柄上。
殢无伤将手搭在剑柄上时,他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头蛰伏在雪地里积蓄力量伺机而攻的雪豹,危险至极,凶悍至极,亦华美至极。
魔王子歪头端详他片刻,忽问:“你会不会说人话?”
殢无伤眸中剑意微闪,道:“雪祭之盛,千载独绝。”
“赤睛。”魔王子扶着下颏,食指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点着面颊,状似苦恼地道,“我想我需要一个翻译。”
“你不如换个交流对象。”赤睛兴致缺缺地建议。
“好主意。”魔王子拊掌赞同,对殢无伤道,“就换你家那个叫……叫甚么来着,不穿衣服的?”
话音未落,周围本就冷峻的气流立刻降得愈寒,霰雪乍起,墨剑似是察觉主人不郁,在鞘中铮铮作响,宛若牡兽低吼。殢无伤冷冷道:“吾之墨剑哀吟了。”
魔王子笑了笑:“老实说,还是我家的鸟哀吟得更动听。”
赤睛捏着手中的佛珠,淡淡道:“我想,他的意思是你惹起他的杀兴了。”
“不可能。”魔王子态度坚决且认真地说,“毕竟我是如此以礼待人。” 
殢无伤握住剑柄的右手向下一按,好像只要魔王子再多说一句不如他意的话,他的剑便会如恶龙出穴般疾速削去对方的头颅。
魔王子故作惊讶道:“你想打架吗?”他望向殢无伤左肩下空落落的衣袖,“身为一个残障人士,以一敌二,这显然不是足够明智的选择。”
殢无伤冷哼一声,道:“陈年旧伤的腐朽之味,漫天风雪亦无法掩盖。胜负之属,何曾有定?”
这回魔王子倒是听懂了,对方已看出自己身负经年未愈的旧伤。他戏慢地笑了,那笑里带着几分跃跃欲试。他召唤出句芒双剑,双剑星火交迸,拄在雪中,等待对方拔剑。
他与人打架时向来表现得像个正人君子,总是礼让他人。

 

不过他并没有等到殢无伤的出手。
而殢无伤的右手已离开剑柄。他皱着眉道:“你怎出来了?”
“你的宝贝石头掉了,我捡来还你。”无衣师尹拖着那件毛茸茸的厚重皮袍,踉踉跄跄地走过来。他还没有彻底熟悉这副崭新的、幼小的躯体,不过他更不想一醒过来便看见殢无伤打得缺胳膊断腿。
他把从雪地中捡起的沸雪石举在手心里,殢无伤接过来,仔细地揣在怀中。
无衣师尹转向魔王子,微一躬身道:“在下无衣师尹,百年前曾数次奉命代表慈光之塔出使火宅佛狱,不知阁下可还有印象?”
“我的记性虽好,但从不用在记无聊的人事物方面。”魔王子倚着句芒,懒懒道,“显而易见,你的来访不是过于官方主义便是过于形式主义,令年幼的我提不起兴趣。”
无衣师尹微微一笑:“没关系,现在你有印象了。”
魔王子亦回以一笑:“你的本体不在此处,你是漫岁霜筠蕴化之形罢?这位不说人话的独臂剑客与我做交易,原来是要复活你。”他随意一扬手,句芒旋即散尘消失,接着他蹲下身,平视着无衣师尹,“比我想象的要矮得多,你一出来,我还以为你要喊他爹呢。”
无衣师尹依旧笑得温文有礼:“按辈分而言,你似是应称我一声叔叔。”
魔王子站了起来,道:“我素来轻蔑伦次礼教,还是按高度比较在理。”
他一站起来,无衣师尹与他说话又不得不仰面,他自己倒不觉得甚么,只待要反唇相讥,忽觉自己皮袍领口被揪住,接着脚下一轻,身子已在半空。殢无伤将他拎起来,置于自己肩膀上,手臂松松地环住他的小腿,防他摔下。
无衣师尹扶着殢无伤的肩膀保持平衡,只觉这世事真是如梦似幻,但仙山是没有梦的,如此他纵然做梦,亦当是在风致朗朗的现世。
他微微垂目望向魔王子:“那就按高度。”

 

魔王子歪一歪头,得出结论,眼前这一幕当真是横看竖看皆碍眼。
碍眼到他想放火。
何况这霜筠崮的鬼天气又这般阴寒。
于是他道:“外头这么冷,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?”他露出自认为善意的微笑,“你既屡次出使火宅佛狱,想必娴于辞令,辩才无碍,我们可以安坐闲聊,探讨一些有关真理的话题。”
“耶,所谓道昭而不道,言辩而不及,我听闻阁下先前自谓掌握真理,既是如此,合当懂得大道不称,大辩不言才是。”全身裹在宽大皮袍里的无衣师尹如是说。
若他还是以前的身形装束,说话的此刻必是优哉游哉地执着紫金香斗,侃侃訚訚,有天下事握于一掌的从容不迫。
“他的意思是你该闭嘴。”赤睛转脸望向魔王子,语气依旧平淡如水,“你遇上对手了。”
魔王子几乎要叹气了:“赤睛,莫将幸灾乐祸表现得如此明显。”他接着转向无衣师尹,凝注片刻,忽地展眉微笑道,“也罢,与你这样的人谈论真理,纵然是我也会觉到一些压力啊。今日造访,原不是为了探讨真理而来,只是世人往往在谈及正事之前,需要寒暄一番冷热,我不过是按照人之常情行事而已。”
无衣师尹含笑道:“阁下非常之人,当行非常之事,实在不必勉强自己流于世俗,还请分风劈流,一说来意罢。”
魔王子点头道:“很好,那么请你报恩罢。”
无衣师尹奇道:“报谁的恩?”
魔王子指了指自己:“我。”
无衣师尹尚未答话,只觉揽住他双腿的那条手臂一紧,殢无伤音色寒峭道:“你之恩情,吾早已偿还。当初为使无衣还阳,尚须往朔北风穴取得地籁坤元,你要求吾替你也带一份回来,吾听闻你是用于复活那位末代的阿多霓了。”
魔王子道:“这不一样,我们之间是以物易物,这算交易。但我提供了邪天御武心血,这是他能复活的关键因素。换句话说,如若没有我,他便不能复活。所以是他欠我救命之恩,该当为此报答我。”他微笑着问无衣师尹,“你说是吗?”
这张面皮也忒厚了些。无衣师尹不无感慨地想道,简直是无理取闹,这位异数委实该当被人按进岩浆里洗洗脑袋。
当然这人不会是殢无伤,殢无伤只想把他脑袋割下来扔进岩浆。他闻言后即刻双眉一耸,怒喝一声:“得寸进尺!”这四个字里全是风刀霜剑般的杀意,若不是他肩上还有个无衣师尹,恐怕早就按捺不住要拔剑冲上去了。 
无衣师尹拍拍殢无伤的肩膀,示意他莫要置气,接着问道:“你想要甚么报答?”
魔王子扬手按上自己的胸口:“这旧伤已迁延不愈数年,如今我想治好它。”
“刀圭岐黄,乃是医者所长。你要治伤,该去找大夫,找我何用?”
“四魌界与苦境之人体质差异毕竟过大,若找苦境的大夫有用,此伤何以经久缠身?”
“若我拒绝协助呢?”
“那么我便放火烧山。”魔王子微笑道,“顺便一提,其实我比较希望你拒绝。”
无衣师尹叹了口气,总觉自己这一复活又避不开四方奔波的劳碌命。他有些心力交瘁地挥挥手:“好,我会想办法。慢走,不送。”
这逐客令下得无比干脆,但魔王子显然不会看人眼色,他毫无所觉地问:“真的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?”
无衣师尹正色道:“色暮日晚,阁下是有家室之人,此行目的既已达成,便当归第夕飧了,不合在外久留,徒教家里人空等,请。”
魔王子倒是很配合地扶额一叹:“唉,所以说年轻人不要过早成家,成了家便是责有攸归,非异人任,是画地自限呐。”他冲赤睛一扬手,“走罢。”
撕天裂地的龙吟声中,巨大的魔龙振翼而起。
无衣师尹心下微微松了口气。要知道,火宅佛狱的异数向来行事多凭兴趣,他其实并无把握可以轻易送走魔王子这尊瘟神。
他俯身拍拍殢无伤:“可以放我下来了。”
殢无伤没有按他说的做,他望了望昏黄的天色,冷哼一声:“败兴之人,着实可恨。”接着他往外提步便走。
无衣师尹不由疑惑:“你要去哪?”
“此际日薄西山,墟里万灶已熏熏起,而独缺吾庐一抹烟。不如趁霜轮未拔,你我携手同往,寻一处干净所在,共享人世烟火。”
“殢无伤……”无衣师尹揉了揉额角,“魔王子走了,你好好说话罢。”
“嗯。”殢无伤从善如流,一面继续向外走,一面改口道,“来不及煮晚饭,我们去山下镇里下馆子。” 

评论(12)

热度(148)
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