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君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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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无涯遗梦钞》【魔情/殢师/御天五龙等】06 故人远,故人还

在回牧罪荒墉的中途,魔王子在龙背上偶然间望下一瞥,恰好便瞥见了愁未央。


底下是一片荒芜平原,沙碛覆盖,植被稀少,任甚么东西在高空俯视下皆是一眼望彻,清楚明晰,更不消说魔王子的眼神一向敏锐有余。


愁未央听见头顶罡风呼啸,亦抬首一望,驻足停步。


魔王子托着腮,较真地开始思考要不要叫赤睛停下来叙叙旧——这样说亦不准确,他们只在很多年前见过一面,与陌生人也无甚区别,又有何旧可叙。


在他作出决定之前,愁未央朝他招了招手。


那模样依稀竟是友好的。


于是魔王子叫住赤睛,降落下去。

 

“我记得上回见面,你是不良于行的。”魔王子显然没能找到足够精彩的开场白,只好从对方的痛处着手。


但愁未央不为所动,只回道:“不错。”


魔王子微哂一声,走近两步道:“这么说来,这些年里你一定有一些非凡的际遇。”


“或许罢,我不记得了。”


愁未央眸光稍稍一沉,魔王子走近后,那股浓郁怡人的赞羽优昙之香,令他想强行忽视亦不可。


魔王子见状,摸着下颌道:“我和慕容情闷在同一个被窝里谈了整整一夜的人生理想。”他歪过头,笑得春风满面,“我这么说,愁大夫能接受吗?”


愁未央没有回答他,甚至连预料中该有的反应也没有,反而垂头在随身携带的挎布褡裢里掏拣东西。


魔王子好奇地凑近一步,探头张望,只见愁未央摸出一大把精致小巧的瓶瓶罐罐,一面递给赤睛,一面郑重其事道:“这些都是我精心研制的丹丸药膏,每一瓶皆贴上签注,写明适应症状及其用法,足够应付处理许多情况,烦请你妥帖收好。”


魔王子感动极了:“你对我真好,我还以为你该把我当情敌看待的。”


愁未央摇了摇头,淡然道:“我没把你当情敌,我把你当禽兽。”他接着对赤睛补充,“这些都是给慕容情的。我本欲亲诣牧罪荒墉,既在此偶遇,便省却此行了,二位请。”


他言毕当真转身就走,没有一丝犹豫,亦不留一分余地。

 

赤睛望着愁未央远去的背影,面无表情道:“我以为你不会放他完好无损地离开?”


“原因主要在于我是个心胸大度的人。”魔王子捂着胸口,抽痛般嘶了一声,“次要的是,你再不把我送回达生枉血池疗伤,我的整个胸肺都要烂掉了。若是如此我便无法呼吸,你知道,一个人假如不能呼吸,那是要死的。”


“这对苦境而言是好事。”


这话说得简直没心没肺,魔王子瞪他一眼:“这对你而言或许不是好事罢?我如若死了,你也是要死掉的。”


赤睛道:“无所谓。”他将怀中的瓶罐往内搂了搂,“这些如何处理?”


魔王子不耐烦道:“能怎么处理?扔了。”但下一刻他又改变了主意,“等等,你且寻拣看看,有没有延缓伤势恶化的?”


“有也对你没用。”赤睛随手拣出一个瓷瓶,指着瓶身表面签注最末的一行八个大字,魔王子定睛一瞧,写的是——“鸟类专用,于魔无补”。


魔王子略显苦恼地摇摇头:“我以为医者仁心,却不料他如此记恨我。”他撩了一撩自己额际的一绺垂发,旋即又释怀地道,“回去罢,看看我的小鸟和孩子们相处得怎样了。”

 


霜筠崮的天气好似有自己的脾气,只管在崮内鼓风奏雪,一旦出了崮,不仅气候回暖不少,连风雪亦渐止了。因着这个缘故,霜筠崮附近并非荒无人烟,要寻个人头攒动的集市固然不易,但寻个黎庶聚居的村镇尚非难事。


这个村镇叫做大坪镇,既住人又做生意,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,一应店铺物供尽皆齐备。殢无伤本欲往酒楼客栈的方向走,无衣师尹却执意要去布庄买合身的衣裳,念叨着甚么“君子正其衣冠”之类,殢无伤也不去管他这些大道理,无衣师尹坐在他肩膀上指哪儿,他便往哪儿走。


在布庄里挑了数匹上等黛紫绸缎,量了身长体段,与管事的议定了价钱与取货时间,无衣师尹瞥见那已裁好式样的衣裳里恰有件幼童穿的紫色袄裤,瞧着对眼,便叫取下来试,勉强算合身,便也要了下来,姑且穿着挨这几日。


会账自然得要殢无伤来会,无衣师尹先前在慈光之塔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吃穿用度皆属上乘,便是到了苦境整日为人追杀,那也从不肯委屈自己迁就的,方才挑布亦是按着以前的习惯,现下忽尔生出几分忧心来,他有些怀疑殢无伤能不能付得起银子?毕竟以前从未见他使过银钱,纵是二人曾极少的数次携伴出门过,一路的食住花销皆是无衣师尹所出。


不过方才也不见他出口阻止过——等等,无衣师尹忽而又想,在渎生暗地时他教殢无伤铸剑,亦教他诗书礼乐,唯独不曾教过他人情世故,那他知道要会账么?纵然知晓,怕不是取一张冥票出来罢?


无衣师尹不想便罢,愈想愈觉可能,死死盯住殢无伤伸进怀中的手。


不知为甚么,他心中竟好似比当年在魋山率三百死士对阵二万魔军还要来得紧张。


殢无伤缓缓抽出手,他摸出的是一张银票。


无衣师尹不由暗暗松了口气,然而在松气的同时,却还有一分莫名的失落。
如来一眼过千劫,他与殢无伤之间,终究已隔了太多年。

 

殢无伤出手阔绰,那管事自然殷勤讨好,笑眯眯地道:“令郎穿这一身标致衣裳,真是好一个气派的小公子哟,不像个娃娃,倒像个出巡的郎官了。”


这个马屁显然连马腿都没拍到,殢无伤看了他一眼,郑重道:“吾不是他爹。”


那管事笑容一僵:“啊?”


殢无伤道:“吾是他弟子。”


他的语气极为认真,一时之间连这八面玲珑的布庄管事也愕得哑口无言。毕竟谁能相信这样一个年纪不过五岁左右的孩童,竟会是眼前这沧桑疏冷的剑客的师父呢?


然而这位剑客的神情极其肃正,绝不似作伪,好像从他嘴里说出的话都是承载了分量的,每一个字他皆要有所负责。


便是无衣师尹闻言亦心中一震,过去殢无伤从不肯认他为师,好似将与他知交看作一份不愿提及的耻辱,如今这般坦诚且郑重地言明,反倒令他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。


好在殢无伤也不需要他的应对,他平平稳稳地走过来,重新抱起无衣师尹,出了布庄往酒楼去。


殢无伤极少出霜筠崮,偶尔下山便是到这家酒楼来买酒,一次买数十坛,叫伙计雇马车送至霜筠崮下。虽然他来的次数并不多,但他疏凉的气质与残臂的特征极是引人注目,酒楼里的伙计虽不知他的名字,却都识得他的脸,知晓是个好主顾,便热络地上前招呼,端茶送水十分周到,见他这次尚带着个幼童,另外又奉上数碟小孩子爱吃的瓜果糕糖。


被人当做小孩子的无衣师尹,便坐在殢无伤怀里心安理得地吃着糖蒸桂花糕——不过并非他愿意如此,实在是他的身量恁矮了,坐在条凳上,才刚高过桌子半个头。

 

过得盏茶,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,香气喷鼻,令人食指大动。


无衣师尹人小手更小,筷箸过长,持用甚为艰难,只得用汤匙舀着吃,殢无伤替他碗里夹了许多菜,自己却不过偶而执酒啜饮罢了。


食过半饱,无衣师尹舔了舔唇,自桌心取来一只酒杯,正要去拿锡酒壶倒酒,殢无伤探手过去,将酒壶移得远了些:“你如今不宜饮酒。”


无衣师尹一面伸长手臂去够那锡酒壶,一面抱怨道:“你也把我当小孩子了么?”


殢无伤又将那酒壶推得愈远,坚持道:“你之躯体终究年岁尚幼,待长成年,我便不拦你。”


无衣师尹够不到酒壶,只得作罢,他向后靠着殢无伤宽阔的胸膛,听着他跃动的心跳,忽有身去繁华,坠入幻中之感,不由长长叹了口气:“复活乃是逆天改命之事,其中艰难险苦之处不可胜数,着实难为你了。”


殢无伤微微垂眉,盯着无衣师尹头顶的发旋:“世间至难之事,莫过于救不了对自己至关重要之人。复活一途,有迹可循,吾不过照做而已,算不得甚么。”


无衣师尹听他话里有话,却不敢多想,转口道:“我本以为你在魔王子眼中是无趣之人,想不到他先前竟会来找你合作。”


“非是他来寻吾。”殢无伤摇头道,“是吾主动去寻他。”


无衣师尹心头一怔:“是你去寻他合作?我以为……”他咬住嘴唇,未再说下去,心中却已百转千回。


“吾原本欲以武力强取炽蝶鳞,但光凭此物毕竟难以将人复活,权衡利弊,便与魔王子做了交易,由我去朔北风穴带回地籁坤元。”殢无伤侧目望向自己空荡荡的左袖,眸光深邃如海,“若是初入苦境之际,吾尚且不将他放在眼中。只是如今吾身与吾剑皆是遍体鳞伤,比不得当年了。”


无衣师尹忆起殢无伤当年啸霜饮雪之风采,亦感心中恻然,殢无伤乃慈光之塔剑术造诣至高至绝之人,他从未见殢无伤战败过,在他眼中,殢无伤便像一柄锋锐无匹的绝世宝剑,既曰绝世,便不会轻易折断,又怎能料到他竟会至于如今这般伤痕累累的地步?


在他去世的这些年间,殢无伤飘零日久,究竟经历了多少世路荣枯、风尘变故?


他正暗自思绪牵动,只听殢无伤问道:“魔王子所求,你当真允他?”


无衣师尹回过神来,沉思道:“魔王子既未身死,蛰伏多年而不动,想必不是不愿动,而是不能动,或是他的旧伤使他无法长时间在外滞留。如若助他治伤,想必伤好之后,他又要来祸害苦境当作玩乐了。”


“如此,不理他便是。”殢无伤长睫低垂,掩住眸中一道杀意,“他若敢来侵扰,教他一尝墨剑无咎。”


无衣师尹笑道:“有无衣在,何须劳你动刀兵?你这动不动便要打打杀杀的性子可得改改啦,倘使你有不测,无衣如今这般,又当如何自处?”


殢无伤沉默一会,敛起眸中杀意:“是吾莽撞了。”


“其实这也谈不上是甚么难事,以一字诀——‘拖’——来应付,便不失为一佳策。”无衣师尹停顿片刻,想了想又道,“此事暂且搁置不谈,我倒想了解一下现今苦境局势又是何样光景?”


“吾隐居霜筠崮,多年不问世事,不比你所知更多,不过想来是依旧不甚太平,却也总是能过得去。”


“这台面上的人物怕是都换了陌生的新面孔罢。”无衣师尹微一沉吟,又问,“你知晓我义兄近况么?可还在为苦境安宁四方奔波?”


“你说素还真?吾听闻他已下落不明许久了。”


“下落不明……”无衣师尹喃喃重复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碗沿,若有所思。
殢无伤生怕他要说出去寻素还真的话来,便道:“素还真知交遍天下,自有人关注他之生死下落。你我现下皆是出世之人,不宜在江湖走动。”言毕,又觉自己此话或许不近人情,接着道,“你如今灵气微弱,如若遇险,难以自保。但你与漫岁霜筠同生同长,与一般孩童生长速度自是不同,待过得几年你长大了,若想去追寻你义兄下落,我便陪你去武林中走一趟,如何?”


无衣师尹正欲答言,忽觉一道灼热目光直直射在自己身上,他不由奇怪,转面望了过去,恰好与一人四目相对。


那人着一身显然不属于苦境的域外异服,黄布缠头,右臂缺如,他一双眼眸虽早已褪去少年时的锋芒锐气,却依旧明亮含光,瘦削的下巴上冒着短短的胡茬,面容却解脱了世故的沧桑,然而此际他浑身僵硬呆若木鸡的模样,却使他平添几分不知所措的傻气。


殢无伤亦有所觉察,他侧目望向来人,眉尾的纹路微微一挑。


是撒手慈悲。


他就那么背着光立在当场,泥雕木塑似的,瞪大了眼,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。


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瞪下去,实在不是办法,最后竟是素来惜字如金的殢无伤率先打破沉默,他朝桌对面示意了一下:“坐。”


撒手慈悲没有动,他终于缓过了神,目光上移,悲愤地瞪着殢无伤,指着无衣师尹,声音颤抖道:“他、他……”他一开口便结结巴巴,吞了口唾沫才勉强能够迫使自己镇定下来,“你果然对我家师尹……这孩子这么像他……你们……”


他的语气像是要哭。


酒楼里的客人们听到动静,纷纷望了过来,一副伸长了脖子看好戏的模样。
殢无伤的脸色黑成了锅碳,他目露凶光地扫视一圈,直把那些客人一个个吓得缩回了脑袋,不敢再抬头瞧上一眼。


无衣师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:“撒儿,你在胡想甚么?我便是你家师尹。”
撒手慈悲目瞪口呆,木愣愣住地重复:“你是我家师尹?”


“绝无虚假。”


“你、你还活着?”


“如你所见。”


撒手慈悲脑子里“轰”一声炸开,这一下大悲大喜,他是真的哭了出来,激动万分地冲上前去想要拥抱无衣师尹:“师尹自来神通广大,我便知道你不会那般轻易便死!”殢无伤嫌得不行,一脚将他踹去对面:“坐下。”


撒手慈悲挪到近处,半蹲下来,摸着自己右边空荡荡的衣袖,可怜巴巴地说:“师尹,撒儿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濯风山隅等了你好多年啦。”


无衣师尹乍一见到自己当年的得意门生,本就惊喜,又见他如今模样虽不似少年,却如少年时一般向自己撒娇,不由忆及初入苦境与撒手慈悲在濯风山隅相依为命的日子,心中油然生暖,便跳下地来,主动抱住他,轻拍着他的背,柔声道:“撒儿,留你一人孑然无依,是师尹的不是。”


撒手慈悲用仅剩的左臂小心翼翼地环住无衣师尹,怀里是一场脆弱易碎的美梦,他不敢多用一分气力。他的眼泪原本在无衣师尹死去的那一日便流尽了,往后白云苍狗,他浪迹红尘,只流血不流泪,然而这一刻,他失而复得,悲伤亦不是,欣喜亦不是,唯有泪如泉涌,泣不成声。


他的师尹回来了,活生生地回来了。


故人远,故人还,故人已远又盘桓,盘桓消得几梦回?邈邈仙山又一年。

 

眼见得酒楼里客人们的目光又向这边望来,殢无伤颇感烦躁,他极不喜为人注目,长臂一伸,将无衣师尹捞了回来,说道:“回霜筠崮再叙旧。”他将无衣师尹置于肩头,往桌上扔了一粒碎银,长袖一拂,向外走去。


楼外已是一片幽皎夜色,天边繁星点点,闪烁如眼。


撒手慈悲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:“师尹,你与我回濯风山隅罢。”


殢无伤不屑理会他,只管往霜筠崮的方向走。无衣师尹想了想,侧身向撒手慈悲招手说道:“我是凭籍漫岁霜筠得以复活,这株本命竹如今便在霜筠崮,我还是暂且住在此地为好。今日既得殢无伤允许,你便先随我们一起回霜筠崮罢。”


撒手慈悲知他误会,忙解释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只是昨晚我捡到一人带回了濯风山隅,这个人,须得让师尹你见见。”


“哦?”无衣师尹笑道,“是甚么人,值得你这般慎重?”


“是言允。”撒手慈悲也不拐弯抹角,一谈及此事,面色亦转郑重,“他乘坐星骋来到苦境了。”


言允是无衣师尹最小的门生,亦可说是关门弟子,无衣师尹在入苦境之前,唯一念兹在兹放不下的便是这个聪慧有余、沉稳不足的小徒儿。他赐他紫巾,叫他入秀士林,原以为师徒情分缘尽于此,不料时至今日竟还有机会再度见面。


无衣师尹骤闻言允之名,不由一愕,旋即反应过来,言允独自前来苦境,必是为了寻找自己,想来应是慈光之塔出了甚么事。


慈光之塔,他一生鞠躬尽瘁,呕心沥血,便为保住它的荣耀,即便如今重获新生,亦以之为责,若慈光之塔果有变故,他便无法坐视不管。


无衣师尹俯身拍了拍殢无伤,轻声道:“去濯风山隅。”


殢无伤驻足滞步,沉默片刻,问:“你想好了?”


——你想好了?此一去,疾风厉雨骎骎恶,渔樵闲话唱不成。


无衣师尹望向静谧邃远的夜空,在那迢递天外,伫立着一座万载永昼的光明之城。


“我想好了。”


——我想好了,此一去,从他风雨多翻覆,金斗长琴笑春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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